睦睦與山

我們把車停在冷水坑，因為擎天岡的停車場像一條被塞滿的河，動也不動。
爸爸媽媽最討厭排隊，他們寧願走一段長路，也要呼吸自由的風。
爸爸背了個看起來很厲害的新背包：裡頭不是裝我們的登山裝備，而是裝著睦睦。
這位好奇寶寶，被妥善放進背包裡，隨著大人一步一步往山頂走。

一路上有好多聲音：蟬在搖滾，張開牠的金屬唱腔嘶吼、風吹過芒草的沙沙、鳥兒的問候。
睦睦也用自己的語言回應：「咿咿啊啊」、「嘿——！」有時甚至冒出一個像老人般的感嘆聲。

忽然，山開口了：
「小傢伙，你是誰呀？歡迎來到我家。」
睦睦瞪大眼睛：
「我是睦睦，我八個月大了！」
山輕輕笑了：
「哇～你好嫩喔。我呀，可能有五百萬歲呢。如果算上我還在海底的日子，那就更久了。」
睦睦歪著頭：
「五百萬？我完全沒辦法想像！我阿祖九十歲，教會裡的阿嬤一百歲，我已經覺得超級老了耶！」
山說：
「是啊，人覺得一百歲很長，但在我看來只是一瞬間。不過，雖然我老，我的身上卻一直長出年輕的生命：火災後演替的嫩芽、風吹來的種子、動物帶來的新朋友。這就是我常保年輕的祕密。」
睦睦想了想：
「所以長大，不一定單純的進化，或者擁有越來越多囉？聽起來也有冒險，有新朋友，新關係，甚至災難，然後有時候要大翻修，是這樣嗎？」
山有點訝異：
「你可能聽你爸爸那些神學性的喃喃自語聽太多了吧，怎麼想這麼多」
睦睦皺著鼻子：
「那……那個臭臭的味道是什麼？」
山哈哈大笑：
「那是硫磺呀！提醒大家我其實是一座還在呼吸的火山。」
睦睦有點緊張：
「火山聽起來很可怕。」
山溫柔地說：
「對，但那是自然的脾氣。就像人也會哭、會笑。別忘了，自然和人都是上帝創造的。很多時候，人只有在遇見不可控的風暴時，才會重新記得自己多麼渺小，也才會抬頭尋找那位造物的手。」
睦睦抬起小手指著天空：
「那飛來飛去的是誰？」
山眯起眼：
「啊～你真細心！那是赤腹鷹。牠們正在往南方飛去，要去菲律賓、馬來西亞和印尼過冬。」
睦睦驕傲地拍拍胸口：
「我冬天出生的，我不怕冷，我不用去過冬！」
山笑了：
「也許不是你不怕冷，而是你有一對很愛你的爸媽，他們給你溫暖，把你守護得好好的。」
爸爸聽見了，忍不住微笑：
「其實我們也一樣需要被保護。只是我們常常忘記抬頭，去看那位比山更高、比時間久遠的父。」
山靜靜的，繼續，存在。風繼續吹過草原。赤腹鷹在天空畫出一道道弧線，像詩，也像禱告。

踏過一段陡坡，路邊緩緩出現了一棵倚著山斜斜的的琉球松。
它並不高、針葉柔長而優美，枝幹展成傘狀，仿佛伸展的手臂，對每一個過客招手。
睦睦抬頭，看著那棵斜斜的琉球松，眼睛閃亮亮的。
「原來樹也會生病，要打點滴呀……」
松樹微微顫動，好像用風聲回答：
「是的，我雖然生病，但是因為人們也覺得美，就幫我用這點滴抵抗松材線蟲。美不只是完好的形象，它也能在脆弱中被珍惜。」
睦睦打了幾個噴嚏：
「生病的時候也會是美的嗎？我最近常常咳嗽噎。」
松樹說：
「美不是靜止不動的雕像，而是隨著生命經歷起伏，仍帶著目的與光彩。即使在生病的時候，美也沒有消失，它只是以另一種方式顯明出來。真正的美，往往正是在不完全裡閃耀。」

山親切地說：
「好啦，接下來，我帶你們走一段特別的路——一座通往大草原的秘密小徑。」
睦睦眨著眼：
「耶！秘密小徑！」
山笑了笑：
「其實那條路並不短，路彎彎曲曲，好像跟著風跳舞一樣。你看那石頭鑿出的台階，又高又低，就像山在和你玩躲貓貓。」
睦睦小手輕輕碰觸爸爸的背：
「好想要下來摸石頭喔」
爸爸說：
「快到了，我們要到草原上野餐」

穿過蜿蜒的石階，眼前忽然大開：大草原就在眼前，像一條翠綠的毯子，鋪到天際。
老牛們悠悠地走過，蹄聲很輕，好像怕打擾了草的夢。
有的低頭吃草，有的抬頭望遠山。
牠們身上淡淡的土味，混著青草香，還有牛糞。
真實的世界也是這樣，有香味，有臭味；有麥子，有稗子。

「以前牠們是被趕著走的，」山低語，「現在牠們學會慢慢走、隨自己心意走。自由不是沒有主人，而是找到一個新的歸屬。」
睦睦好奇：「牛也會禱告嗎？」山笑了：「當牠們一口口咀嚼青草，當他們按著他的樣式受造，按著他們的受造而生活，這就是一種禱告，是自然對創造者的祈禱。」

我們坐下來，打開背包。爸爸把 Subway 拿出來，媽媽鋪好墊子。
遠方，同行的人已經迫不及待跑去看水牛泡水，驚呼聲傳來，不知道多少年沒看過活生生的牛了。
爸爸蹲下，牽著睦睦的小手：「睦睦，你知道嗎？我們走這麼遠，好像是為了讓你看見山的美。可是真正改變的，是我們。因為你出生以後，我們才開始看見，那些被我們忽略的草、天空、風，其實比待辦清單和螢幕裡的光，更值得放在心上。」
「你就像一面小小的鏡子，讓我們重新記起什麼才是重要的。也讓我們看見，父母當年所種下的，如今在我們身上真正發芽的，不是補習班，不是代辦清單，也不是口號；而是陪伴，是遊戲，是大自然的風和光。」
睦睦眨眨眼，伸手拍拍爸爸的臉。

風從山頂滑下，吹過松樹、牛群、草原，也輕輕撫過我們，把城市的燥熱一點一點卸下。